(第三十六篇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港式茶餐廳

最近,茶餐廳在國內非常流行,為了表示正宗,經營者往往以「港式茶餐廳」作為招徠,意義其實就像「揚州炒飯」、「雲南普洱」、「星洲炒米」一樣,表示只有香港式的茶餐廳才是正宗。在香港,茶餐廳不單是普羅大眾解決兩餐的好地方,更可說是香港文化的縮影。嚴格來說,茶餐廳如果沒有香港味,就不是茶餐廳,充其量只是一間形似神不似的茶餐廳而已。


我喜歡到茶餐廳去解決早午兩餐,沒有其他特別原因,只因我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。茶餐廳一直伴隨著我成長,還記得孩提時「義安」熱得燙手的豬肉飽……中學時最喜歡到的「香城」和「長安」……與及師生共聚的「麗莎」下午茶……茶餐廳的確帶給我許多回憶。(附註:「義安」、「香城」、「長安」和「麗莎」是舊日觀塘的茶餐廳,老街坊一定會記得)


有人說茶餐廳最能反映香港特有的精神文化,我非常認同。回歸之後,許多帶有殖民地色彩的東西都要改,我想茶餐廳也要禁也要改,因為它是殖民地的產物,華洋結合,不中不西。龍應台曾經憶述小時候對香港的印象,她說:「香港是一個很洋氣的地方……街名不是『維多利亞』就是『女皇』,或者是怪裡怪氣的『鴨巴甸街』,無法發音的『昃臣道』」。在許多地道的中國人眼裡,香港的確是「怪裡怪氣」。茶餐廳也非常「怪」,龍應台可以在餐牌上找到像「多士」、「班戟」和「奄列」等音譯名字,也很容易發現許多像「瑞士雞翼」那樣的中式西餐,龍應台也會發現,這個「怪」的背後,是多元文化帶來的豐富內涵,亦是香港和茶餐廳賴以成功之道。


時常聽到國內人批評香港社會「噪音」太多,節奏太快,亂哄哄似的。茶餐廳其貌不揚,內裡東西亂放,座位之下一定塞滿罐頭之類的雜物;不知何解,廚房總是和廁所相鄰,通道上鋪滿用紙皮或麻包袋拼湊而成的防滑地墊,道旁放著幾個浸滿解涷豬扒的大膠盤,阿嬸蹲在附近清洗碗碟,水花四濺。曾經有一次,我從阿嬸背後經過,泠不提防,她連手裡的水喉一同轉身,噴得我衣衫盡濕,阿嬸連聲道歎,並用洗碗布替我拭擦,真是啼笑皆非。茶餐廳雖然髒亂,但在人來人往,紛紛擾擾之間,隱然見序,就是因為這個「亂中有序」,所以茶餐廳效率奇高,「翠林園」可以在一分鐘內送上熱氣騰騰的揚州炒飯,而且美味非常,被我譽為極品。店中人勤快靈巧是「亂中有序」的主要原因,「義安」的「德哥」是萬能老倌,記性尤其驚人,一大堆人,你一言我一語,甚麼「走糖」、「多奶」、「烘底」……等,虧他能一一記清,隨口大聲覆述給負責煮食的「大眼」,過一陣子,食物便會準確無誤的擺在面前。我喜歡茶餐廳的亂中有序,更喜歡茶餐廳人的勤快靈巧。


龍應台在1995年初到香港,發現親戚「工作的地方狹窄陰暗,充滿各式鹹腥味,完全不是媒體上香港所看到的光鮮氣派」。龍應台的感覺並沒有錯,香港大部份的地方,都不是「光鮮氣派」,反而好像茶餐廳那樣充滿市井氣息……在茶餐廳食早餐的半小時很有意思,坐在對面的的士司機,最喜歡暢談時事,譏諷老董;中間的兩個賣肉大漢,則喜歡以專家身份,大講賭波賭馬的心得,興奮起來,青筋暴現;圍坐圓桌的幾個中年女子,總有說不完的話題,蜚長流短,談得特別有勁;而我則會沈默寡言,在讀報之餘,不忘用眼神和笑容來作回應……茶餐廳那份暢所欲言,毫無顧忌的舒坦,真令人難以抗拒!龍應台是台灣人,當然不會知道,香港的美妙,茶餐廳的魅力也在於這種市井氣息。


從小便喜歡在茶餐廳閱讀報刊,這習慣已經成為我的生活的一部份,即使假日,我也會大清早起床,專程駕車到元朗市去享受茶餐廳的市井,最近,連我的女兒也沾上這種愛好,嚷著要跟我一起去。無法推卻,唯有約法三章,大家互不干擾……悠閒的假日就是這樣開始的。


附註:龍應台簡介:祖籍湖南衡山,1952年出生於高雄,1974年畢業於台南成功大學外文系(我於1979年畢業於成功大學歷史系),後獲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,曾任教於紐約市立大學、梅德學院、台灣國立中央大學及德國海德堡大學,亦曾擔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,現任香港大學客座教援。1984年出版的《龍應台評小說》,余光中稱之為「龍旋風」。以專欄文章結集成冊的《野火集》,印行100版,風靡台灣,是80年代對台灣發生巨大影響的一本書。1999年出版的《百年思索》,以感性的語言探討兩個世紀的知識分子面對的問題-西化的問題,是一本很值得讀的好書。龍應台經常在香港的報刊上發表文章,《蘋果日報》亦有她的專欄,逢星期五刊出。